紫檀象

之前有人介绍过The New Yorker上的一个短篇,五年前的文章,德语原文作者是Maxim Biller,未读过;英译版出自Anthea Bell之手,用字和故事都简单,却有隐约共鸣。选作文学翻译练笔。

文中mahogany一词,考虑到节奏而译为“檀木”,英文实为“桃花心木”(属楝科),在此补注。

#紫檀象 German original by Maxim Biller, translated into English by Anthea Bell, translated into Chinese by Charlene

他等她等了三个月。他整理好照片,码放好书籍,摆放好家具,然后继续等。他又读完所有来信,扔掉一大半,又买了一张巨幅印度地图,挂在床头上。其实他没买地图,但是他当时一面等,一面非常想买张回来贴上。他等了又等,动笔写起一篇关于等她的小说,可是不知道如何结局,便又停笔了。他终究什么也没做,他甚至不再等她。他睡得越来越少,只吃面包西红柿还有普通奶酪。最后,她终于回来了。他们并肩坐在他的沙发上,她说,“过了好久啊。”

“嗯,”他原本打定主意尽量不开口,还是应道,“好久好久。”

她在旅途中体重掉了,可他看来,她并没变好看。她累了,不过她平时就老喊累,出门本来是为了休息一下,免得老觉得那么累,可她眼下回来了,还是很累。而且,她变老了,要不就是变凶了,再不就是变庄重了——他说不准。她晒黑了,肤色带有一抹老太太才有的暗淡。她的笑容太严肃,颧骨愈加突出。

她站起身来,走出房间,回来的时候手里拎了只鲜亮的袋子。

“给你的,”她说。

“谢谢亲爱的,”他答道。他打开它,里面有只胖胖的小象,紫檀木做的。他把小象揣进兜里。

“想喝点什么吗?”他问道。

“来点水。”

“我给你买了酒。”

“不用,喝水,”她说。

他慢慢站起来,一条腿蹭过她的腿。她刚回来的时候,他们有过匆匆一吻,除此以外,这是三个月来第一次身体接触。

“真的只喝水?”他在厨房高声问道。她没回答。“要冰的还是常温的?”他又问道。她低声答道,“常温的。”

他从碗橱里拿出水壶,又抬脚把壶推回去,打开桌子上放了六周的酒瓶。他拿起两只酒杯和那瓶酒,把小象从兜里掏出来丢到垃圾桶里,才回到客厅。

“兆迪,”她说,“我不想喝酒。”

“没错,”他附和道,“现在要喝酒还太早。”

“我这一路上完全没喝酒,”她说。

“真可怜,”他说。

“不,我觉得不可怜。”

“我觉得可怜。”

他给自己倒上酒,又给她也倒上。两人碰杯。她避开他的眼睛,稍抿一小口,就去厨房拿了一瓶水回来。她坐回沙发上,和之前离他一样远。她开始讲旅途中的事情,他基本没听。她不在的时候,他不停地想象她每时每刻都在哪儿,周围什么样。但是现在,他一点都不关心印度什么样,一心只想知道她是如何决定的。当然他已经知道了,但是他想听她亲口说出来。他想要她稍微痛苦一下,要她无奈开口说出来,要她为伤害他而难受。“不,”她会这么说,“兆迪,咱们不要结婚。我知道自己现在不想结婚,所以按照约定,就再也不要见面了。”

“想我了吗?”他说。

“没,兆迪,”她说,“没想你。”

“那是当然,”他点点头。

“生气了?”

“没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你真没生气?”

“真没。”

他望向窗外。她上次走的时候,他还能一直看到广场那头的锡安教堂。如今,树木郁郁葱葱,放眼望去,窗外全是盎然的大片绿叶。绿叶来来回回随风飘舞,让他想到海里摇曳的海藻。

也许是因为太久没见面了吧。没见面的时间几乎要赶上他们之前认识的时间了。他把胳膊搁在她身后的沙发背上,几分钟以后,又把手收回来。胳膊搭在那儿好像不是很有把握。

“你呢?”她问道。

“我?”

“你之前在干嘛?”

“为什么没打电话?”他说,“三个月,一回都没打过!”

“可你知道啊,”她不安地说,“我们这么约好的呀,不是吗?”

没错。她那时甚至还说了,“我要是永远留在那儿呢?”而他那时回答说,也行,她是个自由代理人,就算俩人以后一句话都不说也行。可是他那么说,只是因为他考虑过了,因为他知道她是白羊座,他只是想把小羊控制在手中。

“那只象有个故事,”她说完,停下来,等他问她有什么故事,但是他一心只在盘算,怎么才能趁她不注意,把象从垃圾桶拿回来。

“那是第四个,”她说,“真的,我发誓,它真的是第四个。”

他一言不发,然后去了厨房。在垃圾桶旁弯下腰之前,他转过身来,以防万一。

“前三个都让我弄丢了!”她在客厅里大声说道,“三个全丢了,你能想象吗?你觉得这是不是有什么寓意?”

他在垃圾桶里使劲翻找,可是找不到象在哪儿。他两手使劲往臭烘烘的垃圾堆里面伸,然后他把所有东西都倒出来,堆在地板上。

“我知道这只象很难看!”她又大声说起来。“我在孟买机场买的。你要是能看看另外三只就好了,它们都可好看了!”

他找不到。他跪在地上,满身大汗,身旁的地上散落着三天的垃圾。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太不理智了。他心想,她要是看见我这样,肯定觉得我完全疯掉了。于是,他开始收拾垃圾,塞回垃圾桶里。

“其实,刚才是假话。我其实没打算给你买东西来着。”她出现在他身后。“我压根把你忘了。”

他回头,抬起头看她。她手轻抚他的发,说道,“后来到了孟买,到了机场,我才记起你来……怎么回事?你已经把它扔了?”

“嗯,”他说。

“那我们两清了,”她说。她在他身旁蹲下来,帮着收拾垃圾。很快就搞定了,他们一起在浴室洗了手,望向镜子里的彼此,都微微一笑。

“你能出去吗?”她说。

以前,她从来不会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上厕所。他虽然并不怎么喜欢看,可是他愿意付出一切,只求她不要赶他出去。他走了,带上门,进了客厅。他在沙发上刚坐下,接着又起身去放音乐。那张CD他们俩一起听过几次,所以他马上又关掉了音乐。然后,他又坐回沙发上,望向窗外,大片绿叶在风中摇动,映在眼里。他竟不怎么觉得难过,仿佛刚刚旅行归来,旅途愉快,而又艰辛,说实话,大部分时间简直闷透了。现在既然回来了,他便也乐得消停,很高兴可以坐在多年来的老地方,欣赏窗外的大片绿叶,等待秋叶飘零。到那时,他便能望见教堂,憧憬绿意不久后再度萌生。

上次她走之前,他们在沙发上试过一次。错了,他试过了,而她起初顺从,后来却突然双手抱胸。他的手移向她的小腹,而她夹紧双腿。他很失望,放弃了。她说,他这样惩罚她真是太讨厌了。她的飞机起飞后,他发去短信道歉。飞机中途会降落在苏黎世,那时她可能已经看到了短信,也可能没看到。

她上厕所还要上多久?她以往都速战速决,快得让他吃惊,但是次数相当频繁。他有时候也会频频内急,但那只是紧张的时候,也许这意味着她一直都很紧张。今天不一样,她回来之后这还是头一次上厕所,她回来都两个小时了。所以她今天不像往常那么紧张!他一念及此,立刻自己紧张起来,也想去上厕所了。

他坐在那儿等了一会儿。肯定已经过了十分钟了,他再也等不下去,径直走向厕所。门关着,他敲了敲,她没反应。他又大声敲了敲,这下听见回应了。

“我在这儿呢,”她轻声说。

“在哪儿?”

“这儿。”她的声音更轻了。

她在卧室里。她没脱衣服,躺在床上。他走进卧室的时候,她说,“嗯,咱们结婚吧。”她衣着整齐,躺在床上,然后翻身侧卧,手放在枕头上,枕在脑袋下面。她看着他,严肃而忧伤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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